Skip to content

中国能够在全球稳定与繁荣中扮演更具建设性的角色

27.01.2025

近日,春华创始人胡祖六博士受邀出席在瑞士达沃斯举行的世界经济论坛2025年年会,并在“美国、欧洲和中国三角关系”论坛上分享他对于中国经济前景、中美欧关系走向的洞察。

胡博士表示,尽管中国面临诸多挑战,但在政府一系列举措下,经济复苏迹象明显。作为全球经济稳定的建设性力量,中国正在进一步融入全球经济体系。他同时认为欧盟在三边关系中处于独特的有利位置,应该保持独立性,中欧可以在电动汽车、绿色能源等方面展开合作。

本次讨论由Politico欧洲版总编辑Jamil Edmond Anderlini主持,其他嘉宾包括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Chatham House)的杰出研究员罗宾·尼布利特(Robin Niblett),默克集团执行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葛丽鹤(Belen Garijo)。

 

以下是论坛讨论的主要内容:

 

Jamil Anderlini

在讨论“美国、欧洲和中国三角关系”前,我想先请教艾利森教授介绍您所普及的“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概念。

 

艾利森

修昔底德的核心观点是,当一个迅速崛起的强权严重威胁到一个处于统治地位的强权时,结果往往会导致灾难性的战争。他的那句名言,可能是西方国家安全研究中引用最频繁的一句话:“雅典的崛起,以及由此引发的斯巴达的恐惧使战争几乎不可避免。”

我在著作《注定一战》中研究了过去500年的历史,观察到16次迅速崛起的强权严重威胁到主要统治强权的地位,其中12次最终导致战争,只有4次没有爆发战争。我的老同事和导师亨利·基辛格,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每隔几周都会给我打电话说:“Graham,我们越来越多地听到1914年的回声。”

尽管如此,修昔底德并不是宿命论者。他写这本书是因为他认为人们在做决策时犯了错误,而本可以有其他选择。他希望人们能够从中吸取教训。

我与修昔底德的观点类似,事情如何发展,75%是由结构性因素决定的。但仍有20%-25%的空间留给决策者。北京、华盛顿和欧洲的聪明决策者完全有可能做出不同的选择,其中一些行动现在已经开始实施。我相信一年后我们会对中美关系的积极进展感到惊讶。

欧洲的角色是提醒其他大国的主要决策者: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狭小的星球上,应谨慎行动。

 

Robin Niblett

在这个“三角关系”的概念中,欧盟或欧洲被夹在中间。从某种程度上看,欧洲似乎拥有类似规模的力量。欧洲的防务预算总体上比中国的防务预算更高;目前它的GDP尽管不如美国但领先于中国。然而,欧洲不能像美国和中国那样以整体的名义迅速做出决策。

相比俄乌战争前,欧洲人在安全问题上更加依赖美国。因此,我们试图向美国传递的信息之一是:留在欧洲,帮助我们至少在过渡时期应对俄罗斯,同时我们也会支持你在印太地区的行动。现在欧洲与澳大利亚的关系更加紧密,与日本的安全关系也在加强。这就是拜登政府时期的双方协议。

然而,现在拜登时期已经过去了,特朗普上台后显然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如果亚太发生冲突,但并不升级到艾利森教授所描述的全面冲突,那么欧洲、欧盟和英国是否还会站出来?

我相信人类会吸取教训。如果我们回顾我们如何应对全球金融危机,我们确实在学习。中国也在学习,毫无疑问,中国绝对不希望重蹈历史上一些大国的覆辙,尤其是苏联的错误。因此,我更倾向于持乐观态度。

 

Jamil Anderlini

回到亨利·基辛格的比喻。欧洲如果选择与美国结盟,对美国说“我们会在印太地区支持你,但你需要在应对俄罗斯的问题上支持我们”。这听起来非常像是在1914年那样无意识地滑向冲突。

Garijo女士,传统上,我们认为避免冲突的方式之一是通过更紧密的经济一体化,以及更好地对齐主要产业国的利益。回顾欧盟的成立历史,我们通过经济上的煤钢协议,让各国的利益紧密结合在一起,这样各国就不必相互斗争。

默克公司在美国和中国都具有重要业务布局。您如何看待当前的经济一体化?您认为这种一体化正在瓦解吗?随着特朗普的当选、中国更注重内向发展,以及欧洲的犹豫不决,您是否认为像默克公司这样的全球化布局变得更加困难了?

 

Belen Garijo

我们公司的根基、总部和运营都以欧洲为荣,我们在美国拥有最大比例的员工,同时中国和亚太地区是我们最大的收入来源。因此,我们是一家真正的“全球本地化”公司(glocal company)。我们的运营在这三个大洲之间无缝连接,得益于我们的实力和韧性,以及对这些国家和竞争环境的深刻理解。

欧洲、美国和中国高度相互依赖、紧密相连。它们是竞争对手,但同时也是贸易伙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还是战略盟友。因此,我不认为冲突对任何一方有好处。

我在今年的会议中注意到了一件事,就是特朗普总统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对中国的语气更为积极了。特朗普总统在达沃斯的演讲中明确表示,他希望与中国走得更近,与中国展开合作。欧盟委员会主席也发表了类似的言论。这是因为各国需要彼此合作,他们现在对脱钩风险等问题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Jamil Anderlini

我在布鲁塞尔已经生活了三年,当我刚从北京到这里时,我的反应是:“这里的官僚主义比中国还要严重。”这个地方运转得如此缓慢。

我认为特朗普的当选以及他对多边机构,尤其是对欧盟的敌意,或许正是欧盟所需要的那种生存危机,来促使其整合行动。

回顾新冠疫情、欧元危机(比如马里奥·德拉吉的“无论如何都会采取行动”态度)、以及俄乌战争,这些都是让这个非常缓慢、笨重的欧盟突然行动起来的危机时刻。

 

Belen Garijo

我同意您的观点,在危机时刻欧洲能够团结一致。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政治意愿将成为改变游戏规则的关键。今天,欧洲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就是碎片化,以及欧盟布鲁塞尔层面和成员国之间的脱节。

我在论坛期间发现,欧洲领导人意识到自己有两顶帽子。他们必须是自己国家和地区的领导人,处理本国的事务,但同时,他们也需要戴上在领导欧洲的帽子。要真正让欧盟理事会在潜在危机面前团结一致,需要政治意愿。

 

Jamil Anderlini

胡祖六博士,本周我与一些中国公司见面,虽然不像往年那样多。有些公司正面临一些挑战,部分投资者正在努力通过重组中国公司,使它们看起来更像美国公司,以便达成不同的交易。作为在中国主要的投资者之一,您怎么看待这种情况?您如何看待目前的大国关系,以及它如何影响经济环境?

 

胡祖六

中国经历了疫情、政策不确定性和地缘政治挑战。但目前,中国经济正在复苏,增长势头正在恢复。自2024年9月以来,政府明显已经重新调整了优先级,转回支持增长、支持商业的政策议程。这对中国企业家、中国公司、在中国运营的跨国公司,如默克来说,都是非常好的消息。对于投资者来说,当然也是如此。

更重要的是,这对全球稳定也是有利的。因为中国的规模如此庞大,它确实是世界经济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参与者。作为增长的来源,中国仍然是全球增长不可或缺的引擎。

在中美欧三角关系中,我想提供一个与传统观点略有不同的视角。

有人认为随着美国和中国之间的紧张局势上升,欧洲应该自动倾向于站在美国一方对抗中国,因为美欧彼此间有共同的价值观,并且有军事联盟。当然这些因素是事实,但共享的政治体系或传统并不能保证双方的利益完全一致。修昔底德陷阱正是这种现象的体现,这是艾利森教授著作的古代灵感来源。雅典与斯巴达都是希腊文明的体现,但他们之间依然爆发了灾难性的战争。

无论是政治上是商业上,欧洲领导人与特朗普2.0政府之间有着显著的利益分歧。例如在贸易方面,美国针对欧盟的保护主义显著增强。不仅仅是特朗普的关税政策,拜登也实施了相同的产业政策,比如《芯片法案》、《通胀削减法案》等,这些政策无疑是高度保护主义,并且以牺牲欧洲公司为代价。

在科技领域,美国注定会在人工智能方面占据无可争议的全球主导地位。而欧洲在美国超大规模科技公司的支配下,只能忍气吞声,如果没有选择的话,将不得不支付极高的代价。

在气候变化方面,特朗普2.0政府的政策方向与欧洲和中国完全相反。而在卫生领域,特朗普已经将美国撤出世界卫生组织,这与欧洲的利益也是相悖的。

对欧洲来说,处于中间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好的位置。欧洲可以拥有灵活性,在合适的地方与美国合作,同时也可以与中国合作。当然,欧洲也可以与中国竞争。这并不意味着欧洲必须盲目地与美国保持一致,这样做会剥夺欧洲自身的自由、独立性和尊严。

所以我的建议更像是查尔斯·戴高乐的建议。欧洲应该找到一种方式,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同时保持尊严和信心,因为这符合欧洲的最大利益。而从长远来看,这也符合全球的最大利益,因为最大的危险,我再次引用艾利森教授的警告,美国与中国之间的正面冲突,那将是对整个世界的灾难。

因此,欧洲可以通过充当一个自信的调解者,作为一个桥梁连接者,为防止这种冲突的发生,在贸易、投资和其他全球至关重要的利益领域,维持大国共生关系,发挥自己的作用。

 

Jamil Anderlini

欧洲的许多人,包括法国总统马克龙,都同意您的看法。这正是欧洲战略自主的概念,它让欧洲在中美之间扮演某种角色,把自己称作第三极。但过去一周的政治环境发生了剧变。看看特朗普内阁中的成员,那些真正有影响力的人,以他们对中国强硬的立场而著名。

我听过的关于特朗普2.0政府最有意思的一句话是:“这次迅猛龙(Velociraptors)学会了如何开门。”如果你回顾上一任特朗普政府,那时美国政府领导人还是新手,但这一次,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运用政府的杠杆。那么,欧洲该怎么做呢?

 

Robin Niblett

去年七月,我曾在北京参加一个论坛。那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讨论,甚至比与美国的讨论还要严厉,而讨论的重点大部分集中在乌克兰问题上,部分也涉及贸易。

在欧洲,很多人感觉中国经济增长正威胁到欧洲的利益。尤其是德国和欧洲其他国家的很多公司,面临着中国出口导向、而非消费导向型增长的冲击。这种情况加剧了欧洲对中国的焦虑。

从贸易模式的结构来看,这种紧张关系更加明显。美欧之间的双边贸易额约为1.5万亿美元,欧盟在商品贸易上有大约1500亿美元的顺差(特朗普一直提到这一点),但在服务贸易上却有1000亿美元的逆差,净顺差仅为500亿美元。这在1.5万亿的贸易额中显得微不足道。

欧中之间的贸易额在2023年接近8000亿美元,其中大约3000亿是欧盟的顺差。但更值得关注的数字是外国直接投资。美欧之间的投资存量达到5万亿美元,例如像默克这样的公司在美欧市场上建立了庞大的投资。而欧中之间的投资存量却只有大约3200亿美元,显得非常微小。

当然,对欧洲来说,最令人担忧的是特朗普的回归。特朗普会把这种关系视为一种依赖关系。他可能会对任何在美国设立分支机构的公司征税,尤其是当这些公司的政府不能配合美国的出口利益时。因为特朗普对贸易的看法与传统的经济学视角完全不同。

此外,乌克兰问题的发展可能会对局势产生新的影响,特朗普或许会采取与当前不同的立场。但欧中之间的贸易模式长期以来之所以如此积极,是因为这对欧洲非常有利,对中国也有所帮助。然而,现在至少在布鲁塞尔和欧洲主要首都,围绕中国的情绪已显得极为担忧。

 

Belen Garijo

我想回应一下这个问题,欧洲的困境到底是中国试图“抢走我们午餐”的结果,还是欧洲过去多年来不作为的结果?

谨小慎微、规避风险、缺乏投资和碎片化主导了欧洲过去十年的基调。我们不能把当前的情况归咎于任何一方。我们在15年前就已经在谈论欧洲的“经济硬化”(EUR sclerosis)了。

所以我们必须保持正确的方向,不责备任何人,而是努力连接、协作并保持建设性。当然,我们需要管理风险,通过识别可能出现的情景,尤其是在贸易和技术方面的情景来实现这一点。但我们必须坚持我们的方向,弥补技术差距,而这需要投资。同时,这需要各成员国的团结一致。

我们还需要创造一个更加简单高效的环境,而不是等待10年才能在像半导体这样关键领域建立合理的布局。我们需要认真思考一些我们已经讨论多年的事情,例如资本市场联盟,以避免本可用于推动欧洲创新和生物技术发展的3000亿欧元流向国外。

 

Jamil Anderlini

德国,甚至更广泛意义上的欧洲,在过去做出了三个重大押注:依赖俄罗斯获取廉价能源,依赖中国获得广阔的开放市场,以及依赖美国提供安全保障。

这些押注确实在一段时间内取得了回报,但现在却成为了德国的巨大失误。然而,当我与德国政界人士交流时——尤其是那些在位时间还剩一两周的政治人物,我发现他们只剩下怀旧情结。他们只希望回到那些曾经奏效的策略,而没有任何新的计划。他们的思路似乎只是:“请把我们的市场还给我们,把我们的能源还给我们,并永远为我们的安全埋单。” 这种状况真的让人感到非常遗憾。

 

Belen Garijo

我不知道您和哪些德国人交流,但这与我在德国交流时听到观点完全不同。我可以说,并且我亲眼见证过的是,如果欧洲有一个国家始终在与中国建立桥梁,那就是德国。

 

艾利森

我们应该将各种问题拆解开来,尝试理解各方目前的立场以及它们可能的走向。我认为印度外长苏杰生(Jaishankar)提出的“多重结盟世界”(multi-aligned world)的概念,将是三方关系中的主要趋势。

在绿色发展方面,中国和欧洲之间可能会有一些共识,但这与特朗普的立场完全不同。他认为绿色发展是一个“骗局”,一个“假象”。他正在退出很多国际机构,而欧洲和中国仍然会支持多边主义,无论是WTO、WHO,还是其他机构。当下有个共识:特朗普政府是共和党对拜登政府的鹰派替代方案。

但我想提出一些不同看法,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打个赌:一年后,如果有幸再次聚在这里,我们会对中美关系的积极进展感到惊讶。特朗普是否是一位对中国强硬的鹰派?如果你深入研究他,你会感到震惊。

 

胡祖六

Jamil提到德国长期押注的问题,但我对此有不同意见。德国拥有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并且得益于对贸易的广泛开放,这是过去20年的一个光辉案例。尤其是德国的大型汽车公司,中国一直是它们的第一大市场,是收入的第一来源,也是利润的第一来源。

当然,过去几年,形势变得更加艰难,一部分是因为中国经济增长的放缓,也因为从传统内燃机车向电动车转型的迅速变化,德国企业有些措手不及。但这某种意义上也许是机会,因为德国和中国都致力于绿色发展和能源转型。

诚然,德国或欧洲依赖俄罗斯天然气是一个错误,因为我们需要更多的可再生能源。在这一点上,中国可能是德国乃至整个欧洲的理想合作伙伴。中国已经通过开发太阳能、风能等,成功地提供了无需政府补贴、价格可负担、具有商业竞争力的可再生能源来源。

至于关于中国需求萎缩的说法,那完全是错误的。尽管过去几年,中国经济的增长速度没有达到应有的潜力,但现在情况正在发生变化。目前,中国的消费占GDP的比例很低。随着这一比例的正常化,中国将与美国一起成为全球最终需求的关键来源。

当中国中产阶级消费者重新获得信心,开始消费医疗、交通、食品等各种产品时,中国将真正与美国一起成为全球最重要的两大经济引擎。中国中产的人数比美国和欧盟的人口总和还要多。随着中国经济的再平衡,中国将成为一个越来越重要的需求来源。

中国的故事实际上是重新融入全球经济的过程。中国正在为全球南方国家带头,帮助那些仍处于较低发展阶段的国家探索可持续经济发展的道路,以减少贫困并真正提高生活质量。

在这一过程中,中国也意识到,中国的发展与全球的稳定与繁荣息息相关。是的,这其中存在许多摩擦和分歧,但中国很清楚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利益相关方的重要性,并愿意与美国和欧洲合作。我相信中国能够在全球稳定与繁荣中扮演一个更具建设性的角色。

 

艾利森

我想更乐观一点看待欧洲。欧洲将在国防方面有所作为,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英国、法国、德国等国家正在进行大规模投资。我相信到本周结束时,欧洲可能会变得更加自主,而不仅仅是被夹在中间的“被挤压的角色”。

欧洲可能会开始塑造更多的身份认同,部分原因在于与全球南方国家的关系。欧洲已经意识到非洲是其未来的一部分。如果你看看第29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9)的成果,以及当前正在进行的贸易协议,你会看到欧洲正在尝试找到一条不同的道路。这让我对未来抱有一定的乐观态度,而我也想将这一点归功于英国的作用。

我认为胡祖六的评论非常重要。如果我们从全球的角度来思考,全球有80亿人,其中有美国、中国、欧盟,以及全球大多数其他人口(不仅仅是全球南方国家)。他们的声音可能不那么强大,但在更大的格局中,他们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