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祖六对话斯宾塞：人工智能能否为困顿的世界写入新代码

在今年峰会开幕前的炉边谈话中，春华创始人胡祖六博士与<Permacrisis: A Plan to Fix a Fractured World>作者、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迈克·斯宾塞教授（Prof. Michael Spence）就全球宏观经济、人工智能影响等展开深入对话。

斯宾塞教授在分享对全球主要市场的观察时指出：特朗普2.0并非仅冲击中国，传统盟国同样在艰难地调整适应。与其他地区相比，中国庞大的内需市场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战略回旋余地，其经济韧性超出外界预期。

对于中国经济的发展前景，两位经济学家均认为，中国经济的底层根基依然稳固——这体现在雄厚的人才储备与科研实力，以及在人工智能、生物科技、新能源等关键领域积淀的长期竞争力。

斯宾塞教授提出，面对经济增长压力、全球化逆流、人口负增长等等问题，以人工智能驱动生产力大发展或许是目前唯一的解法。

 

对话者：

胡祖六博士    春华集团创始人

迈克·斯宾塞教授      哈佛大学文理学院前院长，斯坦福大学商学院前院长、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

 

 

胡祖六博士

这本书是两年前，你和英国前首相戈登·布朗（Gordon Brown）、埃及经济学家Mohamed El-Erian合著的。你书中的长期危机（Permacrisis）是什么意思？2025年我们经历了很多风波，比方说特朗普的全球关税战、绵延的俄乌战争还有中东乱局等等。相比两年前，你怎么看现在的全球经济走势？

 

斯宾塞教授

这本书的起源是，在疫情期间的一次谈话中，我们忽然有种同感：世界将进入一个各方面都非常不同的阶段。我猜想当时很多人都抱着怀疑态度，他们认为，除了日益加剧的地缘政治紧张局势之外，大多数扰动都与新冠疫情有关，那么疫情结束后，问题就会缓解。各国央行也一直这样押注，直到通胀达到一定水平，最终迷失了方向。

而今天，很多人又开始认为经济安全与国家安全同等重要，政府和企业都需要适应这一点。所以，我认为新的时代很难被准确描述。

对于全球化，我的看法是，相比战后的典型全球化，当今的全球化涌动着局部逆流。然而尽管有关税战等等变化，全球化并没有中断，只是到了不同阶段。拜登并没有扭转特朗普1.0时代对华政策的方向，特朗普再次上台后又从不同维度继续推进这些政策。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如果有人想要回到旧的全球化体系，他需要抛弃这种执念。

 

胡祖六博士

说到特朗普的关税政策，我记得在20世纪80年代读研究生的时候，特朗普在报纸上发表评论要对日本加关税，可以说他的观点是一以贯之的。

不过这次关税战并不只针对中国，欧盟、加拿大、墨西哥等等美国的传统盟国都成为了关税冲击的目标。我跟瑞士的企业家聊天，他们提到瑞士也被波及了。如何渡过这段不确定性的湍流，你会给政府和商业领袖哪些建议？

 

斯宾塞教授

特朗普的“解放日”给世界造成很大冲击。对中国加关税的话题，特朗普关注了很长时间，但是某种程度上，他对传统盟友表现出的进攻性更让人震惊。我住在欧洲，从小在加拿大长大，所以我深有体会。对欧洲的商业和政界来说，他们产生了一个底层判断——美国成为一个难以预料、难以依靠的贸易伙伴、投资伙伴、防御同盟。

美国代表了全球经济的四分之一，但另外的四分之三还在继续进行商品和服务贸易以及投资。所以影响程度各不相同，对于加拿大、墨西哥这种与美国融合程度很深的国家，人们感受到了更强烈的震动。但在亚洲，人们有更多适应空间，我们看到中国经济表现出不错的复苏迹象，虽然受到了冲击，但是不显著。

 

胡祖六博士

虽然中国是特朗普关税政策的重要目标之一，但与其他地区相比，得益于巨大的国内市场，中国拥有更大的战略空间。过去一段时间，外媒有很多对中国的评论，但真实情况如何？今天，我们来自全世界的春华伙伴相聚深圳，可以亲身体验这座标志性城市的繁华和活力。

你会给中国的政府官员什么样的建议，来鼓励消费和投资，来帮助中国经济抵御外部冲击，加速复苏？

 

斯宾塞教授

我可以说说我认为中国的优势和劣势在哪里。

中国的优势在于，它是一个科技方面的超级大国，这个非常重要。过去15年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中国一直在大力投资科技领域。所以在很多关键的未来产业，例如生物科技、人工智能、量子计算，中国都将扮演重要角色。这将成为中国长期经济发展的关键推动力。

短期的困难我想各位也都知道。我认为主要问题是需求问题，一方面需求水平不足，另一方面，大量需求来自政府投资。过往我认为政府应该刺激需求，现在我醒悟过来，一个投资占GDP超过50%的经济体不可能快速转型成消费占百分之六七十的经济体。供给侧也无法满足这一点，比方说修路建桥的工人，不可能忽然变成服务业从业人员。这个结构性问题的解决是一个长期问题。

我最主要的批评在于，我认为政府应该更积极地修复居民的资产负债表，政策应当更为迅速。

最后，我认为还有一个很底层的问题：政府对于民营领域投资的态度和定位不够明确。

 

胡祖六博士

虽然面临房地产调整、通缩压力和外部地缘政治的压力，中国的政策工具箱里还有很多选项，但需要清晰的思路和果断的决心。过去几年，我并不感到失望——政府已经展现出它可以果断出台政策。

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快速增长源于一种天时地利人和——老百姓、经济要素和全球化形成合力，齐头并进。当年面对国有企业改革、亚洲金融危机等挑战时，中国不得不果断行动来缓解或对冲这些经济问题。这改变了中国经济和国家的发展轨迹。

我认为，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底层要素都依然存在。如果中国继续出台应对短期市场低迷的增长政策，并落实促进民营经济的中长期结构性政策，未来增长前景依然非常可观。

我之前经常写文章探讨创新、科技和人工智能在推动美国乃至全球长期经济增长方面的作用。我们当前正处在人工智能科技革命浪潮中。美国无疑是人工智能革命的全球领导者，中国在人工智能、量子科技、生命科学、机器人、可再生能源、新能源车，甚至空间科学和航天技术领域也处于全球领先地位。套用华盛顿一位鹰派人士的说法，中国已成为科技创新强国、美国全方位的竞争对手。在某些领域，中国甚至领先美国。

中国也是充满活力的生物技术创新中心。今天全球约三分之一的医药授权交易是与中国生物制药企业达成的。辉瑞或葛兰素史克等全球制药公司都对中国的创新和发展速度大为惊叹。如果中国科学家能够找到有效的方法来治疗癌症、糖尿病、心血管疾病，不仅对中国有益，也对美国、欧洲以及全世界所有人都有重大意义。所以，美国不应阻碍中国生物科技的发展。在人工智能领域也是一样，然而一些美国政客把全球其他国家的进步视为威胁。我们都知道，自工业革命以来，科学一直是无国界的——思想跨越国界，科学家和工程师共同努力推动着世界进步。

我想听听你对人工智能革命及其对全球经济影响的看法。诺贝尔奖获得者杰夫·辛顿曾经警告说，人工智能可能会摧毁劳动力市场并造成大规模混乱。

 

斯宾塞教授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我分享一点个人观察。斯坦福大学每年发布的《人工智能指数报告》（The AI Index Report）非常有趣，值得一读。

我从最新一期总结出四五点：首先，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工智能超级大国，就是中国和美国。只有这两个国家具备人工智能发展所需的所有要素：人才、算力等等。

其次，人工智能模型训练和推理的成本正在迅速下降。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差距在迅速缩小，之前有人说相差12个月，现在有说法是三个月。我们现在看到两个超级大国都拥有技术，正是因为他们认为技术具有战略意义，才会去施加种种限制，但坦白说，技术界和科学界通常能找到绕过这些障碍的方法。例如，DeepSeek

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创新案例，它诞生于这些限制之中，并且克服了这些限制。这是我的一个观察结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工智能的影响会在哪里显现出来？它已经在科学领域显现出来了。例如，我们已经看到诺贝尔化学奖授予了谷歌AlphaFold的研发人员Demis Hassabis和John M. Jumper与David Baker，以表彰他们通过人工智能模型解决蛋白质复杂结构预测的难题。大家开始看到人工智能对公司和行业层面生产力的影响，但你还无法看到它的整体效果，因为无论是在美国还是中国，它在经济中的扩散过程都需要时间。

第三个观察是，人工智能全方面推动了机器人技术的巨大进步。对于蓝领工作来说，这正在产生一些影响，但智能机器人技术目前还不成熟，大概七到十年之后，才会在经济领域产生显著影响。

最后一个观察是，我对人们如何与技术互动、人们对技术的理解产生了一些困惑，我希望未来花更多时间研究这个问题。

许多研究经济学的人认为世界正走向一个以资源丰富为特征的世界。这意味着我们目前认为稀缺的大多数东西将变得不那么稀缺。这让他们非常惊恐。因为自亚当·斯密以来，我们的整个经济体系都是建立在由稀缺性决定的相对性之上的。当然我认为那个未来还很遥远。

眼下来看，技术推动的自动化正在取代人工，你在全球各地都能看到关于企业主用人工智能取代客服等岗位的新闻。如果这个进程过快，可能那些被冲击的人类就会变成人工智能的阻力。我认为，要想持续性地维系这种平衡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它涉及到教育、政府部门和私营部门等等的方方面面。

 

胡祖六博士

正如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技术革命一样，技术革命会导致颠覆和混乱，但总的来说，人类需要最大化其收益，并最小化其负面影响。所以我们既不能盲目乐观，也不应该陷入非理性的恐慌。下面我们把问答时间交给各位来宾。

 

提问1

我最近读到两个数据：第一，中国有2.5亿大语言模型用户。第二，到2025年，中国AI芯片的国产化率将达到40%，预计到2027年将达到55%，并不遥远。从这些数据来看，美国限制中国人工智能进步的努力是否失败了？

 

斯宾塞教授

美国的政策几乎肯定会让中国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稍微放缓一点，但也只有一点。

而当你这样做的时候，就会导致中国最聪明的那群人寻找新的路径，探索各种方法来提高模型和算法的效率。我们看到的结果是，如果没有更高层面的干预，中美差距缩小是可以预见的。正如我所说，中国近十到十五年发展的重要原因是深刻理解投资教育、金融、人才的重要性。

 

胡祖六博士

我补充一点，中国企业家和创业者无法轻松获得最先进的高性能 GPU。这迫使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进行创新，专注于效率和混合模型。他们不再使用大型 TPU 集群，而是开发兼容更少硬件但仍能实现卓越性能的模型。除了DeepSeek，我们看到阿里巴巴、字节跳动等中国科技公司开发的模型都具有高效、比美国同行更少依赖GPU的特征。OpenAI从2015年以来为训练大模型消耗了上千亿美金，所以订阅费用也较高，而DeepSeek几乎是免费的，费用的降低也极大推动了技术普及。

 

斯宾塞教授

我想补充一点，很多人工智能巨头用很短时间就融到了谷歌十几年才融到的资金，所以必须审慎对待人工智能公司的估值。在投资之前，你必须问一个关键问题：这个估值是否真的合理？

 

提问2

美国和中国的产业结构有着根本的不同。中国的工业产值已经占到全世界的30%以上了，相当于一百年前的美国。美国的工业产值现在差不多降到10%左右。这可能决定了中国和美国未来在人工智能的发展路径是不一样的。我们看到中国的AI应用在工业生产和消费领域同步开展，美国则侧重于C端的应用。不知道我的观察对不对？

 

斯宾塞教授

这个问题很好。因为你提到的结构等差异，中美的人工智能发展路径肯定是会不同的，但我相信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差异会收敛，我不认为这些结构性差异会成为主要决定因素。我认为主要决定因素是商业势能和政策。

全世界有可能在人工智能未来有一席之地的是中美、印度、欧洲。印度目前的发展规模还不够。欧洲希望渺茫，我和胡祖六博士共同的朋友是前欧洲中央银行的总裁，欧盟找他评估一下欧洲的经济表现和竞争力。他说，“基本可以说，欧洲什么都没做。”欧洲政府既没有做资本市场需要的结构性改变，也没有改变对科研的资助方式等等。

所以，欧洲可能有很多有趣的投资项目，但欧洲未来在技术领域可能难以有亮眼的表现。

 

胡祖六博士

随着收入的增长，经济结构会趋同，转向以服务业为主的结构。这在美国和日本等地尤为明显，也就是说制造业会发生变化。

中国制造业转变背后的一个主要驱动因素是技术，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有望为中国这样面临老龄化问题的国家提供一种对冲人口压力的途径。

 

斯宾塞教授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这不仅关乎增长，还关乎劳动力减少和人口老龄化背景下的抚养比。抚养比的压力令人担忧。

在我看来，面对经济增长压力、全球化逆流、人口负增长等等问题，我们能想到的解决方案，可能只有人工智能驱动生产力大发展这一条路了。

 

提问3

假设你有个水晶球，你认为人类2026年人类经济增长最理想的情境是什么样的？

 

斯宾塞教授

我的基准预测基本不变，但我认为下行压力更大了。负面因素在于，美国经济和劳动力市场将继续走弱。

另一方面，中国经济正在复苏，不仅能提振自身经济表现，还能带动整个周边。

放眼全球，我认为印度可以保持相当可观的增长水平，欧洲大概率依然表现平平。

 

提问4

近来有一个说法，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未来人类不会缺乏生产力，但会缺乏感受力，缺少对美、价值、意义的感知。从经济学的角度，这会不会成为新的稀缺性。

 

斯宾塞教授

我完全同意这一点。虽然我们没有非常精确的衡量标准。

人工智能够非常快速高效地将某些专业知识从人类转移到人工智能系统，再转移到其他人类，就像导航地图。专业知识曾经是一个稀缺的系统，获取它需要时间、精力和成本。哪些知识可以通过AI一键获取，哪些不能呢？

就拿投资者来说，你可以让AI告诉年轻人如何投资吗？还是真的需要20年经验来识人、判断创业者的特质？

我确信，至少用现有的工具，我们无法传递的东西相当多——情感、判断力、常识——这些东西很难精确量化和传递，但真实而宝贵。

如果AI能够传递的东西变得不那么稀缺，市场价值就会发生变化，人们就会重新评估感知力、意义感的价值。